雪原、蓝裙,和雾里的狗
发布时间:2025-03-10 09:56 浏览量:2
雪融化了,浓雾在每天清晨准时到来,近几日的天气都是这样。于是车都开得很犹豫,闪着雾灯,每一脚油门都需要深思熟虑。
不过,我乘坐的这辆公交车全然不同,车好像在飞。我悚然猜测:司机是个亡命之徒。
车从一开始就不对劲,这不是始发站,车上却只有我一个人,我踩着台阶,上了车,司机就侧过头来,用神秘难解的口吻对我说,你会见到世界最为壮观的一面。
我不断寻思,类似“见到世界最壮观一面”的话,到底适不适合一个司机说出来。他说这句话的时候,露出一口黄牙,那些牙上面真像长满了铁锈。
好啊好啊,我回他说,我想见壮观的东西,想了很久了。
他没有理我,用力一脚踹向油门,一门心思地狂飙,似乎要凭蛮力把踏板踩进油箱。慌乱间,我抓住扶手,手上胳膊上腰上腿上面的肌肉一下子爆发,才没有被当成垃圾甩进公交车最深处。
我遵循就近原则,匆匆占住老幼病残专座,屈服于惯性,贴在靠背上,很久才恢复正常。
公交车像一把梭子,裂开稠密大雾,扎向前方。我心里害怕,可能只有魔鬼才能坐稳这趟车吧,我吓得不敢出声,乖乖地把自己的生命交给司机。
路面波浪一般起伏不定,我时而失重,时而超重,快要在车里飘飞起来,我想起了一年前站在海滩边看到的冲浪的人群,他们兴奋、他们呐喊,他们没向大海的愤怒屈服,可我的心快要在公交车里跪下了。
你看呀,你他妈的怎么不看!司机的吼叫声砸进我的耳中,我心里发苦,想:看个球!我鼓起勇气对他说:求你开慢点吧,我要被你吓死了。我说的时候才感觉到原来我的声音和双腿一样,颤颤巍巍。
慢不了慢不了,总是这样快的,爱看不看!司机说。
看看吧,那就看看,我安慰自己,生命的最后一刹那,总不能装进一片空白,再带到空白的幽冥去,即使心怀恐惧,看一看外面的风景也是好的吧。
我朝右边的车窗望去,雾气在公交车的刮擦下水流一样淌起来,什么都看不清,真是遗憾,遗憾,我快死了,可我什么都看不到。
正在此时,一声无比响亮的狗叫激发了我的惊讶,一只白色的狗从雾里面跃出来,和公共汽车一同飞翔。它是我的狗。它曾是我的狗。
可我狗早就已经死了。是被一辆大型货车撞死的,被黑轮子碾成了一张红色薄片。哦,它不应该是我的狗。可这条飞奔的白色土狗,眼睛像杏仁一样大,胸骨前有一抹金色的细绒毛,它分明是我的狗。就算它不是,我也应该像喜欢之前的我的死去的狗一样喜欢它,毕竟它们那么像。
我决定记住它。我隔着车窗亲切地观看它,许是意识到了我的观察,它跑得更加起劲,简直快要超过汽车了。
终于,它赶超了汽车,我兴奋地叫出声,阿贝阿贝,这是我的已经死去的狗的名字。它听到了!它分出精力转头看我,眼睛里闪闪发亮,它一定也叫阿贝,多么美妙的巧合啊。
可它分出心思,就跑歪了路,它竟然跑到公交车的前面了。车在飞翔,狗却一下子消失不见了,我转头看向车后,公路上留下了一摊红色薄片。
天哪,它一定是我的小狗,我的又死了一遍的狗。生命逝去的悲伤、对难以捉摸的命运的恐惧,紧紧攫住了我的心脏。我的身体绷成了一张拉满的弓,我知道我兴许会被疯狂的司机给弄死,或许下一刻,我的弦就该绷断了。
可一阵曼妙无比的歌声响起来,顷刻间软化了我的心脏,使我回忆起曾经无比甜蜜的快乐时光,她温柔又善良。世界在某年某月变成了蓝色,因为她有一身可以飘扬在春风里的蓝色长裙。
我坐在公交车坐椅上,双手紧握前排坐椅的扶手,急迫地看向窗外,寻找歌声的源头。
在前面,在前面,我的蓝色在前方。但是雾掩藏了一切,只有嘹亮的歌声清晰可闻,她一定站在前面的一处公交车站,展示着她的动人的歌喉。
歌声绕过雾的阻隔,也飘过起伏不平的路面,向我而来,她记着我、想着我,要用歌声引诱我,重回灿烂时代。
果然的,汽车穿过大雾,临近下一个车站,她正等在那里,穿一套宽袖天蓝色长裙,像秋末的天空一般澄澈,像海中的鱼儿一般自由。
我的公交车司机的眼里裂出了闪电一样的血丝,喘着粗气,双手用够力气,简直快要把方向盘捏变形了。
她停止歌唱,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公交车向她而去。她的眼睛那么温柔,含着泪水。可形势很清楚,司机是不会停车的,车子即将经过她,我的心揪紧了,我把头伸出车窗,对她喊:我留着你的相片!
汽车刷地一闪而过,一瞬间,我仿佛看到她在朝我挥手,或者没有挥手,只是我的幻念。或者她挥手了,可那样的一下,使我不能立刻理解她的意思,不知道她举起的是愤怒的拳头,在向我表达她的苦楚不满,还是永别的手掌,流露伤感与不舍。我回头看,哦,蓝色的一切都消失了。
我发愣在狗的死、人的消失里,时间飞速流逝,司机载着我向前去。
不知过了多久,身体前倾,我才明白一段旅途要结束了。司机开始刹车,可路面结了一层冰,他用刹车制造溜冰一样的体验,公交车便开始了漫长的滑行。司机控制方向,时而闭上眼睛,体会失控带来的刺激感,时而睁开,让新鲜的路闯入眼中。
就这样,我们仿佛滑行了一个世纪,车终于停了,司机对我说,快滚吧,到站了。我从痴呆的状况中醒悟,把自己挪到门口,茫茫然对司机说,不见不散,然后走出车辆。
身后的公交车滋溜一声向前开去,什么都没有了。站立了大约十分钟,我看向四周,天哪,我到了什么地方,四周是望不尽的雪原,目之所及,找不着一座房屋、一个人影。冷风呼呼地吹,抖动我的衣角。
我思索今后要做的事:或许我可以用雪在这里建一所房子,再堆一个雪人,如此我就有了住所和朋友。但我要吃什么呢,吃什么呢。
——鱼谣